① 庄子天下篇原文及翻译
1.原文:
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,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!古之所谓道术者,果恶乎在?曰:“无乎不在。”曰∶“神何由降?明何由出?”“圣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于一。”不离于宗,谓之天人;不离于精,谓之神人;不离于真,谓之至人。以天为宗,以德为本,以道为门,兆于变化,谓之圣人;以仁为恩,以义为理,以礼为行,以乐为和,熏然慈仁,谓之君子;以法为分,以名为表,以参为验,以稽为决,其数一二三四是也,百官以此相齿;以事为常,以衣食为主,蕃息畜藏,老弱孤寡为意,皆有以养,民之理也。古之人其备乎!配神明,醇天地,育万物,和天下,泽及百姓,明于本数,系于末度,六通四辟,小大精粗,其运无乎不在。其明而在数度者,旧法、世传之史尚多有之;其在于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者,邹鲁之士、缙绅先生多能明之。《诗》以道志,《书》以道事,《礼》以道行,《乐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阴阳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,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。
天下大乱,贤圣不明,道德不一。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。譬如耳目鼻口,皆有所明,不能相通。犹百家众技也,皆有所长,时有所用。虽然,不该不遍,一曲之士也。判天地之美,析万物之理,察古人之全。寡能备于天地之美,称神明之容。是故内圣外王之道,暗而不明,郁而不发,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。悲夫!百家往而不反,必不合矣!后世之学者,不幸不见天地之纯,古人之大体。道术将为天下裂。
不侈于后世,不靡于万物,不晖于数度,以绳墨自矫,而备世之急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墨翟、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。为之大过,已之大顺。作为《非乐》,命之曰《节用》。生不歌,死无服。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,其道不怒。又好学而博,不异,不与先王同,毁古之礼乐。黄帝有《咸池》,尧有《大章》,舜有《大韶》,禹有《大夏》,汤有《大_》,文王有辟雍之乐,武王、周公作《武》。古之丧礼,贵贱有仪,上下有等。天子棺椁七重,诸侯五重,大夫三重,士再重。今墨子独生不歌,死不服,桐棺三寸而无椁,以为法式。以此教人,恐不爱人;以此自行,固不爱己。未败墨子道。虽然,歌而非歌,哭而非哭,乐而非乐,是果类乎?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,其道大觳。使人忧,使人悲,其行难为也。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,反天下之心。天下不堪。墨子虽独能任,奈天下何!离于天下,其去王也远矣!墨子称道曰:“昔禹之湮洪水,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。名山三百,支川三千,小者无数。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。腓无跋,胫无毛,沐甚雨,栉疾风,置万国。禹大圣也,而形劳天下也如此。”使后世之墨者,多以裘褐为衣,以屐_为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为极,曰:“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谓墨。”相里勤之弟子,五侯之徒,南方之墨者若获、已齿、邓陵子之属,俱诵《墨经》,而倍谲不同,相谓别墨。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,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,以巨子为圣人。皆愿为之尸,冀得为其后世,至今不决。墨翟、禽滑厘之意则是,其行则非也。将使后世之墨者,必以自苦腓无跋、胫无毛相进而已矣。乱之上也,治之下也。虽然,墨子真天下之好也,将求之不得也,虽枯槁不舍也,才士也夫!
不累于俗,不饰于物,不苟于人,不忮于众,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,人我之养,毕足而止,以此白心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宋_、尹文闻其风而悦之。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,接万物以别宥为始。语心之容,命之曰“心之行”。以_合欢,以调海内。请欲置之以为主。见侮不辱,救民之斗,禁攻寝兵,救世之战。以此周行天下,上说下教。虽天下不取,强聒而不舍者也。故曰:上下见厌而强见也。虽然,其为人太多,其自为太少,曰:“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。”先生恐不得饱,弟子虽饥,不忘天下,日夜不休。曰:“我必得活哉!”图傲乎救世之士哉!曰:“君子不为苛察,不以身假物。”以为无益于天下者,明之不如己也。以禁攻寝兵为外,以情欲寡浅为内。其小大精粗,其行适至是而止。
公而不党,易而无私,决然无主,趣物而不两,不顾于虑,不谋于知,于物无择,与之俱往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彭蒙、田骈、慎到闻其风而悦之。齐万物以为首,曰:“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,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,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。”知万物皆有所可,有所不可。故曰:“选则不遍,教则不至,道则无遗者矣。”是故慎到弃知去己,而缘不得已。泠汰于物,以为道理。曰:“知不知,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。”_髁无任,而笑天下之尚贤也;纵脱无行,而非天下之大圣;椎拍_断,与物宛转;舍是与非,苟可以免。不师知虑,不知前后,魏然而已矣。推而后行,曳而后往。若飘风之还,若羽之旋,若磨石之隧,全而无非,动静无过,未尝有罪。是何故?夫无知之物,无建己之患,无用知之累,动静不离于理,是以终身无誉。故曰:“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,无用贤圣。夫块不失道。”豪桀相与笑之曰:“慎到之道,非生人之行,而至死人之理。”适得怪焉。田骈亦然,学于彭蒙,得不教焉。彭蒙之师曰:“古之道人,至于莫之是、莫之非而已矣。其风窨然,恶可而言。”常反人,不见观,而不免于_断。其所谓道非道,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。彭蒙、田骈、慎到不知道。虽然,概乎皆尝有闻者也。
以本为精,以物为粗,以有积为不足,澹然独与神明居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关尹、老聃闻其风而悦之。建之以常无有,主之以太一。以濡弱谦下为表,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。关尹曰:“在己无居,形物自着。”其动若水,其静若镜,其应若响。芴乎若亡,寂乎若清。同焉者和,得焉者失。未尝先人而常随人。老聃曰:“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;知其白,守其辱,为天下谷。”人皆取先,己独取后。曰:“受天下之垢”。人皆取实,己独取虚。“无藏也故有余”。岿然而有余。其行身也,徐而不费,无为也而笑巧。人皆求福,己独曲全。曰:“苟免于咎”。以深为根,以约为纪。曰:“坚则毁矣,锐则挫矣”。常宽容于物,不削于人。虽未至于极,关尹、老聃乎,古之博大真人哉!
寂漠无形,变化无常,死与?生与?天地并与?神明往与?芒乎何之?忽乎何适?万物毕罗,莫足以归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庄周闻其风而悦之。以谬悠之说,荒唐之言,无端崖之辞,时恣纵而不傥,不奇见之也。以天下为沈浊,不可与庄语。以卮言为曼衍,以重言为真,以寓言为广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,而不敖倪于万物。不谴是非,以与世俗处。其书虽环玮,而连_无伤也。其辞虽参差,而_诡可观。彼其充实,不可以已。上与造物者游,而下与外死生、无终始者为友。其于本也,弘大而辟,深闳而肆;其于宗也,可谓稠适而上遂矣。虽然,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,其理不竭,其来不蜕,芒乎昧乎,未之尽者。
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,其道舛驳,其言也不中。历物之意,曰:“至大无外,谓之大一;至小内,谓之小一。无厚,不可积也,其大千里。天与地卑,山与泽平。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大同而与小同异,此之谓‘小同异’;万物毕同毕异,此之谓‘大同异’。南方无穷而有穷。今日适越而昔来。连环可解也。我知天之中央,燕之北、越之南是也。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也。”惠施以此为大,观于天下而晓辩者,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。卵有毛。鸡有三足。郢有天下。犬可以为羊。马有卵。丁子有尾。火不热。山出口。轮不_地。目不见。指不至,至不绝。龟长于蛇。矩不方,规不可以为圆。凿不围枘。飞鸟之景未尝动也。镞矢之疾,而有不行、不止之时。狗非犬。黄马骊牛三。白狗黑。孤驹未尝有母。一尺之棰,日取其半,万世不竭。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,终身无穷。桓团、公孙龙辩者之徒,饰人之心,易人之意,能胜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,辩者之囿也。惠施日以其知与之辩,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,此其柢也。然惠施之口谈,自以为最贤,曰:“天地其壮乎,施存雄而无术。”南方有倚人焉,曰黄缭,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,风雨雷霆之故。惠施不辞而应,不虑而对,遍为万物说。说而不休,多而无已,犹以为寡,益之以怪,以反人为实,而欲以胜人为名,是以与众不适也。弱于德,强于物,其涂_矣。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,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。其于物也何庸!夫充一尚可,曰愈贵,道几矣!惠施不能以此自宁,散于万物而不厌,卒以善辩为名。惜乎!惠施之才,骀荡而不得,逐万物而不反,是穷响以声,形与影竞走也,悲夫!
2.译文:
当今战国时代,学术领域,专家很多,都认为自己登峰造极了。古人讲道术,就是求真理,不局限于学术领域。所谓道术,到底在何处呢?正确的回答是无处不在。道术既然无处不在,那么宇宙精神从何处来?天上掉下来的吗?那么人类智慧从何处来?地下冒上来的吗?不,不。体现宇宙精神的圣人相继产生,体现人类智慧的贤王相继兴起,皆受赐于唯一的道。
啊,美德完备的远古大酋长!宇宙精神,人类智慧体现在他门身上。他们观天察地,运用天文地理知识,驯养野生动物,优育野生植物,缓和各氏族之间的流血冲突,福利平均赐给氏族社会全体成员,创建了至德之世的理想国。他们,代代传承的远古大酋长,悟得本体原理,拿出具体方法,用来繁荣氏族社会。他们悟得的原理,道。他们拿出的方法,术。原理和方法相结合,便是古人讲的道术。道术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,没有宏观和微观的区别,怎样运用都行得通。古人讲的道术,作为文化遗产,至今犹存。一是鲜明的保留在古老的乡规民约里,一辈传一辈,史书多有记载。二是反映在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这些着作里,孔门儒派先生多能阐明沿革。三是流散在天下诸侯国,传播在中州学术界,各家各派在课堂上偶尔也各取所需的吹一吹。
当今天下大乱,纵有体现宇宙精神的圣人,纵有体现人类智慧的贤王,也只好韬光晦迹做隐士。各家各派,各修各的所谓道,各养各的所谓德,哪有共同语言。学术界那么多自恋的独眼龙,只晓得爱自己,看问题又片面。有一个人,耳不聋,目不盲,鼻不寒,嘴不哑,可就是耳目鼻嘴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,成了废物。百家百派组合成学术界,很象这个废物。孤立的看,每家每派皆有一技之长,偶尔也能有用处。可惜他们是专家,听的专听,视的专视,嗅的专嗅,讲的专讲,彼此隔绝,不能旁通,所以都很片面,没有普遍的见识。他们不过是山沟中河湾内缺少见识的酸秀才罢了,哪谈得上道术呢。学术界的这类专家,各家各派都很不少,专会割裂客观世界的整体,打破万事万物的常规,抹杀远古圣人贤王的美德。他们的着作里不可能有客观世界整体的认识,他们的头脑里不可能有宇宙精神和人类智慧的影子。整个学术界成了大废物,内圣外王之道必然倒霉,受压抑,难振作。于是各家各派随便分砍道术成为学术,各取所需嘛,拿起就跑了。他们四面八方乱跑,都说自己找着道了。而且一跑不回头,可悲啊可悲,永远失掉了合作的可能!未来的学者们,我对你们表示同情,如果你们找不到古典的客观世界整体论,如果你们不晓得远古时代圣人贤王的美德,你们很难理解内圣外王之道有何美妙。那是因为道术已经倒霉,早被诸子百家砍得七零八落了。
古人讲的道术无处不在,而今变质成为学术,难复旧观,陷入现代危机,前景暗淡。现在有必要对以下六家作一番评论,从中汲取经验教训,以供未来的学者们采择。
一勤二俭三朴实,力戒奢侈以免影响后人,力戒铺张以免浪费物力,力戒宣扬以免空谈原理和方法,用严格的纪律自我约束,提倡见义勇为,赴汤蹈火,拯救社会。古人讲道术,有倾向这种主张的派别。战国时代初期,宋国的墨翟,亦即墨子,和弟子禽滑厘,仰慕这种勤俭朴实的主张,继承并加以发展,创立墨家。墨家的主张未免太偏激,普通人不容易接受。组织纪律也太严格,生活其中而如鱼得水的,恐怕只有他们自己。墨子作《非乐》,所以音乐也属于奢侈品,终身不唱不听。墨子又作《节用》,所以葬仪也属于铺张事,死了不用衣衾入殓。墨子主张博爱众人,均沾利益,反对战争。个人修养方面,要求克制感情,不许发怒。他本人又好学,见多识广。难得的是生活方式不搞特殊,能同平民打成一片,不像个读书人,可就是不理睬儒家推崇的尧舜禅让啦汤武革命啦那一套传统。传统中的礼乐制度,他尤其反感,常给以抨击。
说到礼乐制度,还得多讲几句。黄帝精通音乐原理,作《咸池曲》。尧帝有《大章曲》。舜帝有《大韶曲》。夏禹王有《大夏曲》。商汤王有《大□[镬字‘钅’换‘氵’旁]曲》。周文王有《辟雍曲》。周武王有周公作的《武舞曲》。以上乐曲用于国家祭祀典礼,寓教于乐。古代礼法即繁且严,这里单讲丧葬礼法。古代丧葬,仪式有贵有贱,规格有高有低,因人而异。内棺外椁,天子七层,诸候国王五层,官员三层,士人两层,亦即一棺一椁。当今独有墨家反抗礼乐制度,终身不唱不听音乐,死了不用衣衾入殓,还规定泡桐树做棺材,厚度不过三寸,取消外椁,力求俭朴。这一系列大严格的规定,拿去要求外人,很难体现博爱精神,拿来要求自己,当然无意爱及自身。如此说来,岂不违背了墨家主义吗?不过,他们是用激烈的歌声反对音乐,他们是用痛苦的泪水反对哭丧,他们是用快活的情绪反对享乐。你当他们真是那么一回事吗?这些硬汉子,生前勤劳,死后萧条,未免太残酷,他们的道!使人害怕啊,使人寒心啊,他们的道苦人所难啊,恐怕算不上圣人之道吧。违反当代潮流,天下人受不了。纵有墨子独挑重担,天下人不理睬,奈何!不合时宜,还谈什么内圣外王,差得远啊!
墨子最崇拜夏禹王,赞美说:“昔年禹爷领导抗洪,疏浚长江黄河,踏遍四境九州,勘定山岳三百座,查明江河支流三千条,一一命名,小丘小水尚未统计在内。禹爷亲临抗洪前线,挖泥抬土,开沟排涝,汇天下水系入长江黄河。他老人家可辛苦啦,步行走瘦了腿肉,涉水浸脱了胫毛,雨洗澡,风梳头,安置千村万落,建立地方政权。一个划时代的大圣人哟,为拯救百姓,劳累成这样。我们不勤俭,行吗!”所以墨子的门徒遵照老师的训示,一个个老羊皮袄布衬衣,[革及]木履,穿草鞋,日夜操劳。最能吃苦的便是好同志,大家向他看齐。他们宣言:“谁享乐谁腐化,开除谁!不能吃苦便是背叛禹道,没资格入墨门!”
以上是早期墨家的情况。后来墨子死了,情况大变。从正统派内分裂出两个南派,一个南派以相里勤的弟子伍候为首,另一个南派以苦获、已齿、邓陵子为首,各招门徒。两个南派同样奉《墨经》为纲领,却各持异议合不拢,互相指责对方叛墨。他们对一勤二俭三朴实的传统不感兴趣,而热中于坚白论、同异论、奇偶论的争辩,批评反批评,诋毁反诋毁,嘴仗打不完。此外,又在本派组织内部推举圣人,号称巨子,亦即大哥。墨家同志都渴望当大哥。因为当了大哥便有资格扮演墨子接受同志们的跪拜,大家都得承认他是墨子转世。大哥的争夺战至今打得冤冤不解。
平心而论,墨子和禽滑厘的理想确实很不错,错在他们的主张太偏激,他们的做法行不通。他们诱使墨家后辈自找苦吃,饿瘪腿肉,扯掉胫毛,以便向上爬,如此而已矣。制造动乱,墨家内行。实现安定,墨家外行。不过,墨子博爱天下民众,倒是真的。象他这样的人,现在找不到了。吃苦耐劳,面黄肌瘦,认准理想不回头。德说不上,总该承认他才干超群吧。
不同流合污,也不故作干净,不讨好众人,也不得罪百姓,唯愿天下太平,大家保全性命,群众生活,个人生活,一律维持最低水准,不许享受过分,从而清洗人心,纯洁精神。古人讲道术,有倾向这种主张的派别。当代有宋_和尹文,两位皆属齐国稷下学派人物,仰慕这种低调务实的主张,继承并加以发展,创立宋尹学派。宋尹学派的人戴华山冠。这种圆筒形的帽子是他们发明的,上下圆周一样大,表示社会平等是他们的理想。他们待人接物,首先强调破除社会等级制度,一视同仁。以心换心,提倡容忍,反对斗争。在容忍二字上狠下功夫,便是所谓内心修养。主动妥协,握手言欢。调和矛盾,社会治安。要求上上下下各界人士,以这十六个字为纲,铭记在心,用来指导个人行为和社会活动。宋尹学派的人,听说民间械斗,便急忙去现场当和事佬,被双方唾骂也不生气。两国快打仗了,他们又去斡旋,要求停战,和平谈判。他们就这样到处跑,跑遍天下各国,向官方进言,向民间宣传,不要武斗,不要作战。对方听不入耳,他们仍然苦口婆心的穷唠叨。难怪社会上有笑话揶揄宋尹学派:“上头烦,下头厌,唯有他们不疲倦。”
宋尹学派为社会服务太多,为自身服务太少。他们枵(读肖,空)腹跑腿,主人备饭招待。他们谦辞:“请勿破费。五升米熬粥,俺们足够啦。”做先生的常忧不饱,做弟子的饿得眼花,还须努力克服,胸怀天下。他们日夜奔忙,营养不良,一个个的累垮了,还互相鼓励:“同志们,咱们没有权利死亡。活下去!坚决活下去!”救世主下凡,充当救世士。听这口吻,多么自豪!他们不喜争鸣,宣称:“君子人嘛,难得糊涂最好,何必目光深刻,专挑别人漏眼,俺们决不献身学术!”百家争鸣,他们认为无助于天下的太平。与其证他人之伪,不如养自己的神,想在理论上同他们交锋,那是白费气力。
总而言之,宋尹学派救世以禁攻休战,罢兵活民为主题,修身以淡化感情,克制物欲为主题。他们的学说,宏观运用也好,微观运用也好,皆不超出这两个主题,如此而已。
态度公正,不结党,不私利,不抱先入为主的成见,处世随大流,为人不立异,办案不必顾虑,也不必算计,面对社会问题,敢于干预。古人讲道术,有倾向这种主张的派别。当代有齐国的隐士彭蒙和两位弟子,一是田骄,一是慎到,三人皆属齐国稷下学派人物,仰慕这种按理依法的主张,继承并加以发展,创立法家。法家从政,田骄和慎到做齐国大官。他们面对社会问题,首先强调齐物,万物按理一刀切齐,意思是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。这和在下庄周的齐物不相同,幸勿致误。他们解释齐物的必要性,是这样说的:“万物复杂。天能覆盖万物,不能乘载万物。地能乘载万物,不能覆盖万物。道能包罗万物,不能分辨万物。任何一物皆有其被肯定的理由,也皆有其被否定的理由。人嘛,同样如此。所以,不要挑选,挑选就会有所偏袒;不要教育,教育就会扭伤本性。最佳的政策是按理依法,大网一撒,赏者自有赏,罚者自有罚,包罗无遗啦。”
既然讲理讲法就能解决问题,所以慎到鄙薄客观知识,排除主观意愿,甘当执法机械手,赏罚出于不得己,把法网的淘汰机制视为天理。什么客观知识,慎到眼里一钱不值。他说:“学自己不懂的知识,强迫自己钻研,伤脑筋,反而害自己。”不要知识,他只要执法吏。自己油滑不负责,自己放荡不顾脸,他却笑骂天下的大圣大贤。慎到办案,敲铁[钅追],打竹板,绑赴杀场快刀砍。随着量刑的轻重,刑罚不断的变换。被告放弃申辩是非曲直,或能从宽幸免。不请教知识,不学习思考,不调查前因,不估计后果,巍巍然坐堂审案而已矣。慎到执法,做出一副不得已的样子,赏似乎是外力推着他去赏的,罚似乎是外力拖着他去罚的。不得已啊,犹如龙卷风的回旋,水碾的转圈圈,飘坠的羽毛划一条优美的螺纹线。他是如此安全,不受责难。审案不审案,皆无错误可犯。纵然发现错判,罪责也由外力承担。为何如此安全?因为他是无知无识的被动体,不存在主观意愿和客观知识惹起的麻烦。审案不审案,他都按理依法办事,所以终身无佳话可流传。人无佳话可流传,也就无忧患。难怪慎到说:“我的道嘛,简单,努力争取做一个无知无识的被动体,功德即告圆满。不必做圣贤,圣贤不合我的道,还不如泥巴瓦片。”社会上的一帮豪侠,他们是法家的眼中钉,聚义嘲笑:“慎到的道不要人活,要咱们都死硬,见他妈的鬼!”
田骄和慎到差不多,兹不赘述。田骄当初拜在彭蒙门下,不必恭听教导,便己心领神会,所谓不言而教。不过他们确实也讲不出多少道理。彭蒙的老师就这样说过:“古人教导学生,哪有什么理论体系可讲,不过是辅导他忘却是非观念罢了。那时候的学风寂静无哗,何曾用得着语言的罗唆。”
总而言之,法家的那一套往往忤逆人性,不受欢迎。要实践法家理论,终不免动用刑具。他们的道绝非正道,他们宣扬的真理归根结柢是谬论。彭蒙以及田骄和慎到都不懂道术。不过,从他们的理论上看,还得承认他们大概风闻过道术吧。
重道德,轻物质,务虚不务实,认为一切有作有为只能引起社会不满,认为个人发财致富只能造成普遍不足,所以恬淡避世,皈依宇宙精神和人类智慧,求得自我完善。古人讲道术,有倾向这种主张的派别。战国时代以前,周平王在位时,函谷关的一位关尹,关尹就是守关的令尹,非姓非名,后人以官职称呼他,他和老聃仰慕这种清静无为的主张,继承并加以发展,创立道家。道家发明常无常有两个基础概念,认为无和有乃是自然而然存在的矛盾的统一,用来解释宇宙和万物的变化。道家尊奉大一,那是道的伟大的唯一的本源。道家待人接物,表现柔弱谦卑,以虚心容忍的态度,取得不干涉的实效,让万物按规律自生自灭。
关尹说:“属于我的不必我保存,属于他的随他自己整。我以涟漪回答微风,身比池水平。我以静态反映动态,心如悬镜冷。我以虚无响应呼唤,语言不过是空山的回声。恍恍惚惚,忘情忘境。寂寂静静,灵魂透明。不和社会唱反调,便有音乐可听。总向社会捞名利,难免损失干净。从来不想打头阵,我只慢吞吞的后面跟。”
这家伙着《庄子》,满纸卮言,满纸重言,满纸寓言。此书规模虽系长篇巨着,但是结构严谨无缺陷。此书文章虽系不合时宜,但是风格诡怪亦可观。此书内容充实,余味悠长,一读难忘。上也上得,此书可给神秘的造物主做陪伴。下也下得,此书能同那些超脱生死、向往永恒的修道者交朋友。《庄子》所据原理,既广博又隐僻,不易找到;既深奥又公开,不难懂得。《庄子》所拟宗旨,下可配合读者调谐人生,上能帮助读者憬悟天道。此话绝非自卖自夸,不过得防着这家伙。他在书中随机应变,东搠一刀,西砍一斧。你不但摸不透他的章法,也不晓得他将杀向何方。他在那里大幅度的跳跃如飞,所以不留来踪去迹,使人眼花缭乱,摇头叫嚷:“迷茫啊,朦胧啊,没有个完啊!”也许未来的读者能谅解,说:“文学嘛,就这样。”
老友惠施,梁国相爷,他是当代名家权威。物由人命名,名就是概念。惠施博学,从政的闲暇研究概念学以及逻辑学,还要着书。书是写在竹简上的,串起来,打成捆。惠施着的书能装满五车,真是空前的大作家呀。奈何他的理论体系多有自相矛盾之处,他的具体主张无关社会痛痒。这方面我就不必谈了吧。
可是惠施自己看不见这一点。他认为自己的伶牙俐齿出众超群,常恨论敌太难找了,抱怨叫嚷:“天戕我呀!地害我呀!我惠施空有满腹雄才,无处陈述呀!”正好有怪人黄缭从南方来找惠施辩论物理,问:“天盖为啥不垮?地理为啥不落?为啥吹风?为啥下雨?为啥打雷?为啥闪电?”惠施不但不推辞,也不肯考虑,冲口作答。他超出提问题的范围,愈提愈远,从天地风雨雷电说遍网络,说遍万物。拉住黄缭,不准他走,白日说到黑夜,不肯休息。滔滔不绝的说了那么多,他还不过瘾,再添荒诞故事,作为收场。
惠施参加论战,一贯发表不近人情的歪理,说是真理,用来压倒论敌,猎得学术声誉,所以把百家百派的人得罪完了。德养方面悟得少,物理方面懂得多,他的前途险阻,难啦。从大道的角度观察他的智力,微不足道,好比蚊子苍蝇鼓翅奋飞,能对人类有何作用。当今百家百派,他在中间充当一个角色,勉强可以。宣称自己是在那里高举道术大旗,古人讲的道术恐怕就完蛋啦。
惠施稍有自知之明,就该息事宁人以求自宁。可是他做不到这一点,命根子带来的刁钻古怪使他失魂落魄于概念逻辑的迷宫,老玩游戏,而且到死不知疲倦。他终于赢得能言善辩的身后虚名,含笑坟墓中了。可惜啊可惜,以他的才能,驰骋一生,除了虚名,毫无实际成就。回想当年,他那样拼命的探索万物,不肯回头,我便想起两个笑话。一个说有人憎恨回声,跑入空谷,敞开大嗓骂周围的群山:“闭嘴!不准叫嚷!”另一个说有人跑到阳光下面去追赶自己的身影,声称他要超越自我。当今学术领域这样的人多得很哟,岂止一个惠施,可悲可悲,太可悲啦!